【2024第二十一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決審紀要】內向世代的書寫
決審委員：林俊頴、林黛嫚、黃崇凱、蔡素芬、駱以軍
列席：宇文正、許峻郎、胡靖
地點：聯合報汐止總部
時間：2024年6月23日 14:00–16:00
◎王柄富／記錄整理
2024第二十一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組，共收到114件作品，9件不符資格，共105件進入評選階段，複審委員為王聰威、李屏瑤、陳柏言、邱常婷、楊富閔、王仁劭，選出19件進入決審。
複審認為，這批作品具備普遍性的選材與關懷，可看出受大眾文學、類型文學、動漫作品與韓劇影響，可能是因為高中生對影音內容有更多接觸，其書寫經常有剪接的斷裂感，較缺乏相應的鋪陳。本批作品也具有「典範轉移」的現象，高中生更關注台灣歷史與鄉土，另一方面他們也更沒有負擔地去書寫同性情誼等題材，能夠看到高中生捕捉到時代精神的面向。
決審委員推舉林黛嫚為主席，主席並邀請各委員先說明對此次稿件的整體印象。
林俊頴（以下簡稱頴）：這19篇作品，給我的印象很兩極，一端很堅持傳統小說的敘事與操作，題材多來自生活經歷，另一極端則是內向世代的書寫，這一部分較令我眼睛一亮，他們都有很獨特的敘述魅力。
黃崇凱（以下簡稱黃）：確如俊頴老師所說，有的作品很近很寫實，有的遠得像某種寓言，這些東西在高中生有限的閱歷中，往往掌握得不錯。近的書寫我會更好奇作者如何切入。
蔡素芬（以下簡稱蔡）：這批作品每篇文字的敘述能力都很好，在高中生這階段我覺得能夠突破寫實的寫法，運用象徵，是相當值得鼓勵的。我印象最深刻的書寫，一種是敘述很細膩，能夠帶出生活的細節與情感；另一種是語言很率性，無拘無束，充滿高中生書寫的潛力。
林黛嫚（以下簡稱黛）：我看到傳統的小說書寫，也看到很多受影像影響的新世代書寫，生活歷練可能不是最重要的，反而是閱讀與觀看。看待這些作品，我會選擇把故事說得更完整的作品。
駱以軍（以下簡稱駱）：現在的創作者非常會寫被迫害、被霸凌，家庭中的創傷經驗，但你創傷背後的所本、路徑是什麼，我會試著用這個角度去看待這些作品。
以下進行第一輪投票，每位評審各選出五篇入選作品。
第一輪投票結果，一票作品共四篇：
〈事故〉（頴）
〈牲禮〉（黛）
〈怪獸〉（黃）
〈海‧鳥〉（駱）
兩票作品有：
〈遠處的喜劇〉（頴、黛）
〈消失〉（黛、蔡）
三票作品：
〈初戀〉（黃、駱；蔡）
四票作品：
〈賣耳〉（黃、頴、駱、蔡）
五票作品：
〈流放記〉（全）
〈白腳底黑貓〉（全）
一票作品討論
〈事故〉
頴：這篇就是我前面談到的一個極端，非常個人、非常內向，他的基底觸及到存在主義，裡面提到「庸碌而平凡的人生生活」，你要如何破解他？這篇可以和〈流放記〉比較，但他筆調比較冷，也有大將之風，會讓我想到唐·德里羅的〈白噪音〉，甚至是卡夫卡。
蔡：這篇我也覺得他相當好，我說的象徵性的寫法就是在說這一篇。塞車的情境被用來比喻人生遇到的困難，警察比喻著公務的，某種更大系統的箝制。這位作者的思想很深刻，但使用的語言卻不沉重。
黛：這篇想法很奇特，也讓我眼睛一亮，可惜有五千字的篇幅限制，這個題材還是需要更多字數才能做得更完整。
黃：這篇讓我想到阿根廷的科塔薩爾的小說〈南方高速公路〉，就是整條公路突然就塞住了，路上的人完全不知道為什麼，大家需要水、需要食物，需要彼此詢問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……作者在這麼短小的篇幅裡可以做到像這樣的地步是很不錯的，但限於五千字的篇幅，又可以看到當中一些累贅，作者捨不得拿掉，這是蠻可惜的地方。
駱：這篇算是我的第六第七名，調度能力蠻讓我驚訝，不過比起其他篇，我覺得它好像還沒有構成一個敘事的行動，所以我就沒有選擇它。
〈牲禮〉
黛：我覺得這篇是相對完整、意念清楚的作品。藉校園的小事，呈現成人社會解決事情的方式，在五千字小品的篇幅裡面，能夠有每一步驟環環相扣的表達，是很好的。不過這篇只有我投票，我同意放棄這篇。
〈怪獸〉
黃：這篇是我的第二名，我給它的分數特別高，這篇小說讓我了解他們青少年生活的情境是如何，網路環境、連線狀態……在這個情境裡，有個片段是手機的app排列之後，桌布上露出的一個宛若門神的眼睛。我這幾年評審文學獎的經驗，沒有看過這樣與我們非常靠近，但又很少注意到的描寫。小說從頭到尾都處在一個不可思議的控制狀態，但可能因為比較節制，乍看之下不如〈賣耳〉，那種衝出來表現的感覺。
黛：我同意崇凱講的優點，但同時也是缺點，它的敘事實在太不明朗了，讓我們要努力去尋找線索，來自己解釋。但我覺得怪獸的意象確實蠻好的。
〈海•鳥〉
駱：這篇是我投的，但我可以放棄。他文字的掌控很不成熟，但非常可愛。雖然不像其他篇的高手感覺受過高強度的小說訓練，但他小說中有一段寫「飛起來了，飛起來了」的寫作狀態，我很喜歡。
一票作品經討論後，〈牲禮〉與〈海•鳥〉兩篇被放棄，其餘與兩票以上的作品進入第二輪的評分。
兩票作品討論
〈遠處的喜劇〉
頴：這篇比其他篇好的原因，是它不像其他小說在整體掌握上那麼老練或精到，但有它稚嫩的好處，我尤其喜歡它的標題；內容也表現出青少年對未來的恐懼與隱喻，包含成長、衰老、性別認同，這些東西被混合以後如此呈現，有它可愛之處。
黛：這篇題目很吸引人，開頭隱約有吳明益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的感覺，看到他們在尋找不存在的六樓，藉此書寫親情、友情，從中能看到一個比較特別的視角，有陌生感又有閱讀的喜悅，包含他們不坐遊樂器，幫他們看東西，這些片段又非常有現實感，現實魔幻夾雜，很有小說敘事的魅力。
黃：它的缺點可能在於，每一段都切得很乾淨，很像找到一個可以深挖的地方時，又突然跳開了。
〈消失〉
蔡：〈消失〉這篇我給它滿高分的，因為它有現代意識。一個年輕駭客經常駭入別人的帳號，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帳號也被駭了，這樣的情節有諷刺性；在等待ig回復帳號的時間，他去清理房間的垃圾，這就是一種生活的重整；並且他是一個狗狗的帳號，整個敘述就是在比喻「人生如狗」：做著駭客的生活，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誰監視，這些題材與關懷都被這個作者照顧到了。
黛：有幾篇作品是超齡演出，〈消失〉就是其中之一，他為了這篇文章做的調查是很到位的，我沒有IG，但也看出來這裡的細節很有可信度。並且這個議題是我們非常切身相關的，不只是談你的帳號，你的資料，而是你的人生有可能在某個時間點就突然消失了。
駱：以我來看，他這篇小說的人物設定太類型化了，這個阿達太理所當然，我覺得作為一個駭客，他好像沒有比我多懂了哪一些。我所下注的其他作品，可能會有更多的真跟虛之間的較勁。
三票作品討論
〈初戀〉
黃：這篇在寫友誼的張力，寫兩個女生之間介於友誼與同性之愛的關係。寫的是一個很當下的高中生活狀態，隨時可能逆轉的友誼關係，並且處理得非常細膩。
蔡：〈初戀〉我覺得它很有張愛玲的風格。這篇跟〈賣耳〉都算女同書寫，但有一點不太一樣，兩個女性之間的感情要發展，最後阻力居然是成績的競爭，因為嫉妒心，乃至於說有一個人要刻意放水，讓成績再低一點、再低一點……我覺得談到了這個成績之於感情的關係，是非常獨特的書寫。
駱：我覺得這個作者給我感覺很像陳淑瑤，不用學習複雜的，只要繼續寫下去就好。他那種張派的基本功不是戲劇化的情節，而是動態的低眉低眼，去寫女同的那種附屬關係，因為成績而有的動態權力，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能寫到這樣，寫得真的很好。
四票作品討論
〈賣耳〉
頴：這篇相較〈初戀〉更有一分感情的溫度，能讓我更快進入狀況。它的設定也確實技巧很多，一個女生聽障，另外一位可能是口吃，或者假裝口吃。作者用「耳環」和「口紅」這兩個象徵，來強化聽和說的意象，作者很懂得如何炫耀他的技術。
黃：這篇是我最喜歡的一篇。它描述兩個身心障礙者，本來相濡以沫，但又同時想融入一個更大的人群，不願意繼續待在邊緣的位置，於是兩個人的關係就開始產生背叛與被背叛，拋下對方才能前進的某些心思。整篇小說的敘事節奏掌握得非常好。
蔡：這篇因為情節變動，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；但我覺得他缺乏敘述的點，是他聽障程度到哪裡？另外有一個地方，是她撞見了一個男生在裡面幫那個女生慶生，男生因為被發現就慌亂逃離現場，這裡男生為什麼要慌亂，我覺得也缺乏解釋。以及〈賣耳〉的「賣」是什麼意思，背叛、欺騙算是一種賣嗎？
駱：「賣」我覺得就是出賣的意思。這篇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，我覺得它整篇從起手式開始，都非常超齡。並且他的設定非常迷人，這種殘缺者的結盟與依存，作者每個落子都不心浮氣躁，讓人佩服。
黛：這篇我沒有投的原因是，我覺得他描寫的聽障距離實情太遠，也有許多沒有解釋到的地方，同時是他〈賣耳〉這篇作品很重要之處，所以就很可惜。另外為什麼某些詞用注音符號「ㄇㄢˋㄕㄡˊ，ㄌㄨㄥˊㄗ˙」，若說是結巴，又為什麼只是這兩個詞使用注音……但除去這些模糊的地方，確實不妨礙它是一篇好小說。
五票作品討論
〈流放記〉
駱：我對這篇有點猶豫的是人變成代號，這種設定讓我想到〈大象席地而坐〉的胡波，或是三十年前的王小波。如果這個作者是大陸來的小孩，是在一個暴力的恐怖之境，他如此象徵式寓言式的寫法，寫這種靜靜的暴力，我會覺得是很棒的作品；但我恐怕他是不是在學習某個範本，因為這屬於一種演算法的寫法，中國大陸的大獎其實出現過很多。
蔡：這篇場景是類似集中營的地方，描述的是人生的虛無感，被流放後等死的感覺，細節與語言我覺得他處理得很率直，包含男男之間的關係，語言能透出一股狠勁，這對高中生來說是可貴的。
黃：我把這篇擺到寓言式寫作的那一端，當中的人際互動，整個體制的全景，我覺得都很厲害，但看到一半又讓我想到以前在私立男校的某些往事的現場，於是它又脫離了寓言，有某種寫實性。
頴：這篇與〈白腳底黑貓〉得到五票我覺得不意外，這兩篇確實是這批小說裡面分數最平均，也是處理得最老練的兩篇，只是這類的作品讀起來都似曾相識。
黛：這篇完全顛覆了我對科幻小說的印象，我在學校告訴同學參加文學獎千萬不要寫科幻小說，因為幾千字的篇幅，你很難交代清楚。但這篇能在這樣的篇幅裡面，忽略許多設定依然可以吸引我們去看，包含描寫在那個禁閉環境下，人依然需要玩具，需要紀念品，這些特殊細節都處理得非常好。
〈白腳底黑貓〉
黛：這篇作品描寫一個底層的生活，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可以關注這樣的題材，我覺得是非常可貴的，據我觀察台積電這幾年來得獎的同學都是明星學校的孩子，都有一定的社經能力，所以作者能夠透過細膩的心靈，用這隻貓作為他們之間的媒介去描述，我覺得非常好。這篇非常寫實，與〈流放記〉算是兩個極端，但文字都非常地到位。
頴：這一篇相對於〈流放記〉，就是很遵守小說傳統的敘事與策略，整體的表現、架構、鋪排，對小說的掌控力與腔調都非常的老練。他用一隻被遺棄的街貓，去比喻自己離開原生家庭的經歷，與自身成為一個共伴效應。我覺得這篇確實是十九篇裡很完整的，並有小說敘事的奇特魅力的作品。
黃：這篇讓我想到駱以軍〈棄的故事〉，也讓我想到今年出版的胡慕情《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》。通常社經地位比較低的孩子，很難有清醒的神智去察覺自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，但這個作者不可思議的觀察到這個角色處在這個情境裡，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，比如你都過得這麼窮，渾身是病了，為什麼還要帶著幾隻貓幾隻狗？當我們察覺這些困苦的人，心裡面還有強烈的悲憫，你會覺得更悲傷，作者的這些描寫十分準確又出乎意料。
蔡：我覺得這篇題材本身不特殊，但文字的運用關係著作者關心事情的視角，他寫「失業者懶懶躺在床上，彷彿要被租屋處安靜的空氣壓死」，像這種描述會帶入畫面，你會感受到情境與內在的貼切。我覺得這作者很有創造力，描述也非常的精準，真的是相當的有才華。
駱：這篇在幾位的討論過程裡，我也把他分數提升上來，原來它有許多讀起來很順，其實內在關節是非常厲害的地方，我喜歡它描寫那種非常靜置的時光，有一段小公貓陪在主角身邊，一邊在舔雞雞，沒有性的意涵，但這種書寫貼切的陳述了那一段被遺棄的時光，我覺得很厲害。
進行第二輪投票，每位評審各選出五篇作品給分，分數為五到一分（不重複），再依照分數統計結果，決定名次。
事故，3分（頴3）
怪獸，6分（黃4駱2）
流放記，14分（頴4黛4黃1蔡2駱3）
初戀，4分（黃2蔡1駱1）
白腳底黑貓，23分（頴5黛5黃3蔡5駱5）
賣耳，16分（頴2黛2黃5蔡3駱4）
遠處的喜劇，1分（黛1）
消失，8分（頴1黛3蔡4）
依投票分數高低，第一名為〈白腳底黑貓〉，第二名為〈賣耳〉，第三名為〈流放記〉。優選不分名次，共五篇：〈事故〉、〈怪獸〉、〈初戀〉、〈遠處的喜劇〉、〈消失〉。
